兩片圓圓厚厚的鏡片,順著「小面仔」鼻樑往下滑,都快要騎到鼻尖上了,那樣子看來很滑稽。
「小面仔」是他隔壁班的同學,這個綽號其實是不雅的台語發音,在禁止說母語的年代,同學們直接音譯而叫他「小面仔」。升國一那一年暑假「小面仔」隨著他的公務員父親調到南部,住進他家那一條巷子。小他一歲的「小面仔」因為提早入學所以和他同屆,兩人住得近,交情也好,天天一齊上下學,彷彿藉此能彼此分擔些許升學的壓力。
小面仔伸出食指把不安分的眼鏡推到定位,問他:「報名表發了嗎?」
「嗯。」他點點頭。
「覺得怎樣?」
「好貴!」
「我也覺得太貴了,不太想參加。」小面仔又伸手推一下眼鏡。
「這樣吧,我們兩人都不要去,抵制學校的暴利。」
「好啊,但是怎麼跟老爸說?我媽會注意到的,她一定會問的啦。」小面仔操著比他標準的國語提出質疑。
「我無所謂啦,反正單子不拿出來我老爸老媽就不知道了。」他露出慧黠的笑容,準備使出釜底抽薪的辦法直接隱瞞到底,但眼看著好友為難,不得不出言安撫他:「至於你…是得想個辦法。」
「乾脆,我也不拿出來好了,只要拖過了時間,就算他們問起來也沒用了。」小面仔又推一下眼鏡。
他沉吟了一下子:「嗯…也對,嘿嘿,你這算是強渡關山…還是瞞天過海?」
兩人相視而笑。
「就這樣了。」小面仔醒他:「這一個禮拜之內在家裡就絕口不提畢業旅行的事情,千萬不要走漏風聲。」
向來安份的他,心裡隱隱有一種刺激感,對著小面仔:「喂,我覺得好像革命一樣耶,真爽。」
…
眼看著報名就要截止了,看同學們陸續向導師報名繳費,偶爾,交情較好的同學還會對他提起,他的心裡百味雜陳,某一堂國文課,他儘望著窗外發呆,莫名的失落感湧上心頭。老師邊念著課文邊在座位間一排一排的巡梭著。他甚至沒有發覺老師走到他的旁邊,直到肩膀被大手輕輕一搖,這才驚覺腦袋空白了幾十分鐘。
整個禮拜心情都陰霾霾的。
報名截止的前一天下午,工廠裡特別忙,放學後爸爸要他去工廠幫忙。其他人都送貨出去了,廠裡面只剩下爸、媽和他,三個人默默的忙著,空氣中只剩下機器和收音機的聲音,再無其他。
驀地,門口走過兩個學生,其中一人:「喂,你交錢了嗎?」
「早就交了,要去台北耶,好期待喔。」另一人用顯然興奮的語氣回答。
聽到兩人的交談,爸爸猛然轉頭問他:「對呀,哪無聽到你學校要畢業旅行的代誌?」
「就…就因為…」雖然他認定這不是犯規的事情,不過畢竟是對父母隱瞞著些甚麼,所以回答得支支吾吾,爸爸微笑著等待答案。
「因為我…我不太想去。」
聽到這樣的回答,爸爸臉上的笑容雖然還保持著,但是眼神卻充滿了疑惑:「咦?」
「太貴了,我感覺不合理,不要去。」
爸媽同時停下工作。
「憨囝子…」爸爸過來摸摸他的頭,告訴他:「我做這款的職業沒閒沒工,自你細漢就無時間帶你去遊覽,難得學校辦畢業旅行,哪會使不參加?明天趕緊去報名。」
「不過…」他遲疑著要不要說出和好友的約定。
「其實畢業旅行是真有紀念性的活動,沒去真可惜呢。」媽媽也開口了,不管他有甚麼理由,好像不肯讓他講下去。
革命註定要失敗了,回家之前他先去找「小面仔」,把事情告訴他:「完了,我老爸知道了,叫我明天去報名。」
「那你只好去囉。」小面仔臉上出現的竟然是帶有幸災樂禍意味的笑容。
「不過你…」
「不用說了啦,我是堅持不肯參加的啦。」
趕在截止前他報名也繳費了,回家的路上心情依然複雜,既高興能和同學們一齊去旅行,又為了「革命」失敗而若有所失。最主要的是兩人曾經約定一同抵制,結果他毀約參加了,卻坐視好友放棄。
回到家裡,才換好衣服小面仔的媽媽就來了。
他心虛的叫一聲:「蕭媽媽。」
一定是事跡敗露了,小面仔下課就直接去補習了,蕭媽媽可能是來興師問罪的,他想到這裡,連正面都不敢看這位長輩一眼。
「嗯!」蕭媽媽點頭答應一聲,開門見山就問:「你告訴我,你們學校怎麼沒有發畢業旅行的通知單?」
「她怎麼知道的?」他心裡納悶,同時心虛的回答:「唔…有…有啦。」
就在不知道怎麼該應付的時候,蕭媽媽又問了:「報名到甚麼時候?」
「呃—今天。」
「你們兩個真的是…」蕭媽媽的食指像裝了彈簧,一上一下很有節奏的指點著,用一種似笑非笑不像生氣的方式指責他。他也用一種不像懺悔的表情默認著自己犯的錯。
隔天上最後一節課的時候他看到蕭媽媽到學校了。他當然知道她此行的目的。放學後他和小面仔兩人牽著腳踏車,陪蕭媽媽走在回家的路上,還是蕭媽媽先開口:「要不是你媽媽今天早上跟我提起,我一忙還真的就忘了這件事。」
兩人聽到這話,同時把脖子一縮,吐了吐舌頭,相視微笑不語。
「讓你們兩人這麼一搞,害我還要特地跑一趟學校,好說歹說人家才答應,拜託你們以後不要再這樣自作主張了好不好?」
最終,兩人都順利的參加了畢業旅行,三年的國中生活總算也沒有絲毫的缺憾。
「革命」,徹底的失敗了…
回想起整個「革命」的過程,也想起小面仔鼻頭頂著眼鏡的滑稽模樣,他搖著頭笑了。手上慢慢轉動圓規,又是一個圓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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